目前在我国农村，农民施用农药后，习惯将废包装丢弃于田间地头、水潭河沟。这些多由不可降解材料制成的废包装往往还残留有数毫克农药，无论是随意丢弃导致土壤和水体污染，还是混同普通生活垃圾一起处理，都存在着显著的环境风险和隐患。
近年来，北京、上海、杭州等地在地方财政支持下进行了农药废弃物回收试点，但因为可操作的法律法规、经济政策等还未到位，试点的范围、参与度和持续性都相当有限。总体上，我国农药废包装回收处理及污染防治基本处于空白阶段。
在广西来宾，这个以甘蔗制糖为主要财政来源、建市刚刚10年的西南小城，自去年6月29日起正式启动兴宾区百万亩蔗区农药废包装回收试点项目以来，迄今已回收处理农药废包装袋77万余个，减少1100余公斤(理论值)残留农药，覆盖蔗区面积13万亩左右。
在经济欠发达地区的试点有何突破？政府主导、企业推动的“兴宾模式”具备可复制性吗？对农药废包装安全管理和污染防治，他们的先行先试有何启示？本报记者日前赴广西进行了深入采访。
巨头为何能免回收责任？
我国农药废包装回收处理几近空白
在世界范围内，不仅欧美日发达国家，巴西等发展中国家已经建立起农药废包装回收处理机制，泰国、柬埔寨等国也已开始考虑开展相关工作。而作为世界第一大农药生产和使用国，我国每年产生农药废包装数十亿个，绝大多数没有得到回收处理而随意丢弃。
在各国农药废包装回收处理模式中，农药生产企业均以不同形式承担责任、参与回收。而我国对农药生产企业至今尚无明确要求，因此不仅本土农药企业没有推动废包装回收的压力和动力，在大部分国际市场承担回收责任的国际农药“巨头”们，也因此得以“豁免”。而据了解，国外品牌农药产品在华的销售额已超过市场的1/3。
随意丢弃的隐患
我国每年的农药包装废弃物约有32亿个
来宾当地人张大刊说他小时候曾经用废农药瓶装煤油。这位自称种了30年甘蔗的来宾市农业局党组书记，越来越觉得农药废包装随意丢弃是个大问题。“从最初使用化学农药开始，二、三十年来，农友们习惯把没什么利用价值的农药废包装随地丢。以前是玻璃瓶，丢在田间，一镐头敲碎，不少人因此弄伤脚”。
此前，他和同事们就担心，如果一直没人来管，就这么持续下去，当地的农业生产环境势必会非常糟糕。“我们已经检测出土壤中多种农药成分，有些土壤甚至已经农药中毒，废包装污染是重要因素。”他介绍说，根据当地农民用药习惯，农药废包装有可能会在水洼水潭边聚集，一旦下雨形成径流，将污染地下水或河流。
南京环境科学研究所提供的研究显示:我国每年的农药包装废弃物约有32亿个，重量大约有10~15万吨以上。每次施药后，基本都随意丢弃在田间地头或河边水沟里，对环境的危害是多方面的。
据介绍，这些大量含有农药残留物的废弃农药包装物，丢弃于农村田野，将会降低土壤环境质量及影响耕作，进入水体造成沟渠堵塞；危害地表水及地下水源，也成为农药面源污染的重要来源，对农村环境、畜禽、水产养殖及居民身体健康均造成了较大影响，由废弃农药包装中农药流失导致的牲畜中毒、鱼虾死亡、儿童误食等事故也时有发生。如无锡2003年曾发生某农药厂包装废弃物造成几十名拾荒人员中毒的事故。
焦少俊还提醒说，眼下各地开展农村环境连片整治，即使对农药废包装有收集，但一般也混同于普通垃圾处理，这应当引起重视。“农药废包装与生活垃圾相比，环境风险是不同的，处置管理方式应该有明显区别。”
无法落实的规定
回收及安全处置工作一直难以开展
河北昊阳化工有限公司董事长王爱彬几年前考察芬兰市场，想把自己公司的农药产品销往该国。但对方的首要条件就是必须承担农药包装回收的责任。事实上，不仅发达国家有此要求，柬埔寨、印度尼西亚、老挝、菲律宾、泰国、巴基斯坦等亚洲国家目前均已获得大量详细资料，并在制定农药废弃物相关环境管理法规，开展农药包装废弃物处置工作。在非洲许多国家，目前也正着手开展农药废弃包装物的安全处置及管理工作。
我国目前已颁布《农药管理条例》、《农药环境管理条例实施细则》、《农药安全使用规定》、《农药合理使用准则》、《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等农药管理法规，其中也涉及农药包装废弃物污染管理的内容，但由于比较笼统，也未制定农药包装废弃物管理的具体措施，可操作性不强，且由于缺乏明确的主管部门和处理成本较高、资金来源不确定等原因，多年来，国内农药包装废弃物的回收及安全处置工作一直难以开展。
而在这片空白中，大家都在观望。王爱彬和国内同行特别是一些大企业的负责人有过交流。他们对农药废包装回收兴趣“缺缺”:还是等国家出台强制政策再说吧。“有政策一定遵守但不会去做出头鸟。”
而以良好企业形象著称的国外农业投入品巨头们在中国市场有何作为呢？据业内人士透露，国外企业在其农药产品价格核算体系中，事实上已经预留出废包装回收基金，但由于中国政府没有提出明确要求，他们也没有承担责任的渠道和必要。“有国外企业在我国部分省市挑选一些村庄进行过小范围的回收试点，数量非常有限，工作的持续性也较差，而且有的只是设置集中堆放点，但接下来又将农药废包装混同普通垃圾做一般性处理。”
农药废包装怎么收上来？
蔗农为回收主体，糖厂为中心，蔗管员为支点，回收网络与制糖生产组织紧密结合
在来宾市兴宾区的东糖迁江公司，记者遇到了来回收点交农药废包装的迁江镇印山村唐老汉。他对记者说，这是他第二次送废包装过来。“以前用完就随手丢掉，现在每个村都有三五个人在做(回收)。没农活的时侯，带着手套、口罩和口袋在蔗田里转转，看到地上有指定回收的包装袋就捡起来。”
“蔗农在地头回收农药废包装后，可以直接交至乡镇回收点，也可以就近交给村里的蔗管员，由其清点收集后再交到回收点。”迁江镇回收小组副组长韦荣善介绍，在迁江镇和附近3个乡镇，一共有7个回收点，迁江公司的这个回收点也是这一区域的转运点。
他解释说，其他回收点的农药废包装要通过这里，经由专车统一运往柳州金太阳危废处理中心，在具备资质的专业机构按照危废处理标准处置。截至今年5月，迁江公司已经累计回收转运农药废包装超过36万个，覆盖蔗区种植面积6万余亩。
蔗农—蔗管员—回收点—糖厂，这是来宾在蔗区构建农药废包装回收网络的关键点。据介绍，由于制糖工业特点，当地糖厂都有其对应的种植区范围，并需要在每村聘请专业人员，对区域内甘蔗种植、收获进行统一管理。韦荣善说，这些蔗管员本身是蔗农，同时接受糖厂管理，作为各村镇农药废包装回收的直接责任人，有天然的便利。
目前，迁江公司有78名在册蔗管员，他们的作用如何发挥？韦荣善说，关键还是在于蔗区的生产特点。“糖厂每进厂1吨原料蔗对种蔗农户要补贴价值10元的农药农资，由蔗管员负责发放。每个蔗管员发放了多少农药，预计产生多少包装，这些都有清晰的数目。在这个基础上，糖厂可以对他们进行回收任务分解、考核和建立激励机制。”
唐老汉这次交来了2000多个农药废包装，每回收1个，能得1角钱，在这个回收链条上，大家事实上都有一定的回报。记者了解到，在项目设定的回收统一单价体系中，每个农药废包装袋总单价0.2元，其中蔗农得0.1元，蔗管员0.06元，回收点协调员0.02元，糖厂回收站0.02元；而另一种农药废瓶总单价0.15元，蔗农得0.08元，蔗管员0.05元，协调员0.01元，糖厂回收站0.01元。明确的分工和利益分配也是这个链条顺畅运行的重要因素。
目前，兴宾农药废包装回收网络覆盖27个乡镇，区内5家制糖企业(广西来宾东糖迁江有限公司、广西农垦糖业集团红河制糖有限公司、广西来宾永鑫糖业有限公司、广西来宾永鑫小平阳糖业有限公司、广西来宾东糖桂宝有限公司)参加，覆盖所辖120余万亩蔗区。
蔗农为何愿意参与？
多种形式宣传培训深入农户，回收清点运输等操作流程安全规范
尽管时值盛夏，潮热难当，在迁江公司回收点忙碌的覃师傅还是全副武装:橘红色的标准防护服、3M口罩、手套。他平时是糖厂职工，只要有农户或者蔗管员打电话，他就来这儿清点送来的农药废包装。
当初调他来回收点工作时，对接触农药废包装确实还有些不情愿。“后来看到对我的保护挺到位，工作也都按程序来，也就放心了。我是本地人，环境好大家都好，虽然辛苦也愿意做下去。”
据回收项目组工作人员介绍，当初试点项目将农药废包装定位为“危险废弃物”，对回收清点运输中的人身安全、环境风险有系统考虑，基本比照危废处理SOP(标准作业程序)，对农户回收安全注意事项、回收点转运点流程制度规范、安全操作规程等方面，出台明确规定；从转运点到危废处理中心，实施手续完整的交接制度，人员具备岗前培训资格证，使用专门的危废品运输车，全过程注重环境监管。
在回收第一线的农户，口罩、手套、口袋是他们的“标配”。有些人还摸索出窍门。据当地人说，去年的回收“明星”是一个老太太，回收农药废包装就赚了890多元，为了不接触农药废包装，她用长竹签将废包装扎起来，甚至都不用弯腰。回收中加强自我保护，也是项目对农户培训的重要内容。
环境保护部南京环境科学研究所是来宾试点项目的技术支持单位，在农药废包装回收处理、污染防治方面展开课题研究。这一课题也得到了中国工程院蔡道基院士的全力支持和指导。
课题组焦少俊博士曾经在长三角地区做过农药废包装回收可行性调查，调查发现，“一、两角”的回收价格无法起到很好的激励作用，因为经济发达地区农户不在乎这点“蝇头小利”。而在来宾，当地种植户同样“抱怨”回收价格低，他们之所以愿意做，全面铺开的宣传培训和显著提高的环境安全意识功不可没。
“废弃包装、污染环境；回收包装、净化环境……”，这些简单易懂的内容在村里的画报、标语、横幅上随处可见，出现在农民收到的手机短信中，贯穿整个种植期；在农药安全用药的培训课上，农户也都能获得关于包装回收的知识。试点项目启动一年来，已开展培训124场次，直接培训蔗农7000多人，制作张贴农药废包装安全回收挂图1万张、横幅300余个。
兴宾区副区长黄谢贤评价说，这些培训和农药用药安全紧密结合，采取蔗农易于、乐于接受的形式，通过开展宣传回收工作，当地农药中毒事故发生率下降九成，科学用药率提高85％。
在当地，制糖企业是甘蔗生产的龙头企业，他们有着长期与所辖蔗区、乡镇、蔗农联系的固定、成熟的便民服务系统与网络，他们作为回收单位，能有效串联起从糖厂到蔗农的回收网。同时，他们也成为宣传培训的重要参与方。
据迁江公司副总经理权明介绍说，通过糖厂和当地电信服务商合作建立的短信平台“甜蜜通”，在整个用药期，免费向农户发送农药废包装回收的提醒。同时，结合以往传统的科技、文艺、篮球等文化下乡活动对蔗区蔗农进行农药安全使用知识、废包装回收存放知识、生态环保等知识培训。
在来宾，当地种植户同样“抱怨”回收价格低，但他们之所以愿意做，全面铺开的宣传培训和显著提高的环境安全意识功不可没。
政企怎么分工？谁来出钱？
地方政府成立回收领导小组，农药企业提供回收资金
从去年起，兴宾区政协主席关晓东、区委副书记邓应文、副区长韦天锦就多了一个职务，他们分别是兴宾百万亩蔗区农药废包装回收试点领导小组组长、副组长、常务副组长。这大概是中国第一个由政府出面成立的农药废包装回收领导小组。其成员包括各乡镇政府、各制糖企业、广西凯米克公司负责人等。
兴宾区政府在回收工作中站到了前台。由政府名义制定印发了回收项目实施方案(兴办发2012114号)，明确思路，为整个回收工作提供政策依据。各乡镇政府也成立了回收小组和糖厂回收点两级组织机构。今年7月，兴宾区政府召开全区动员会，对各乡镇政府加强农药废包装回收宣传发动工作提出要求。“政府主导、企业实施”的回收工作格局正日渐清晰。
每个“棵棵无损”农药包装袋回收投入0.2元，速杀特农药瓶0.15元；每处理一吨农药废包装付费1.5万元，加上运输、回收宣传培训、回收点建设、奖励资金等费用，迄今为止的投入已经超过70多万元。这笔钱出自广西凯米克农业技术服务有限公司设立的农药废包装回收专用账户。“棵棵无损”和“速杀特”这两种农药正是这家公司在兴宾蔗区使用量最大的产品。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农药企业负责提供回收资金，是回收项目顺利进行的重要保证。广西凯米克是河北昊阳化工的全资子公司，负责其在广西的农药产品销售和技术服务工作。昊阳公司董事长王爱彬正是试点项目最初的发起者，他希望能在蔗区率先探索我国农药废包装回收处理和污染防治的有效途径。
“项目为期3年，计划回收1226万个，辐射面积150万亩。到2015年，预计回收投入将近千万元。对此，我们已经做出初步预算。这笔钱可以用来做广告，但我觉得投入废包装回收更有意义，既实现社会效益也是企业产品和形象的最佳展示。”王爱彬很坦率，废包装回收对农药产品销售的促进作用明显。
“这件事前后酝酿了3年多，得到了当地政府的全力支持。”广西凯米克公司总经理徐宏介绍说，他也是兴宾区农药废包装领导小组中的非官方副组长。除了资金支持，广西凯米克还全程负责农药废包装回收处理工作的技术指导、任务跟踪，以及针对农户的农药废包装回收宣传培训等。
试点能顺利推广吗？
推进农药废包装回收处置、污染防治工作，急需出台具备可操作性的法规政策
8月6日，来宾市兴宾区政府组织了一次小型座谈会，回收项目各方都派代表参加。在座谈会上，除了讲感受、谈经验，大家讨论最多的是，兴宾试点要走向何方？只有一家农药企业的参与，这种模式具备可持续性吗？兴宾模式可以在其他蔗区甚至更大范围内推广吗？
参与试点的政府、企业代表都不满足于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自扫门前雪”，他们希望通过实践能为我国探索农药废包装污染防治、安全管理提供借鉴。
来宾市农业局党组书记张大刊说，农药废弃物回收处理、污染防治是个大事。如果能从国家层面整体推进，从法规政策方面有所突破，可以做到事半功倍。在地方特别是经济欠发达地区试点，则面临各种制度政策障碍，困难问题很多。“但总得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来先行先试。”
在来宾，参与回收项目的各方代表从农药废包装回收实施过程中遇到的困惑和困难出发，已经开始相关制度设计、法规政策的讨论。
首要的问题是，谁是回收责任人，费用谁来承担？根据我国《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现有规定，农药生产销售单位、使用者承担农药包装废弃物污染防治责任。这个规定如何落实？
据焦少俊介绍，发达国家对此的作法不尽相同，比如日本对农药生产者、销售者和使用者均做出了明确要求；美国许多州实行回收押金制度，农药生产厂家进行农药废弃包装回收等。
其次是农药生产者、销售方、使用者等利益相关方责任如何分担？以何种形式参与？怎样对其约束监管？政府在其中的责权问题。接下来则是回收处理进行产业化运作的可能性等问题。
焦少俊指出，纯粹的理论研究意义有限，提出的政策也往往是难于落到实处。“我们采取哪种形式？哪国经验可以借鉴？都需要试点中边实施边摸索。现在有太多的法规政策空白需要填补。”他希望可以从来宾、从广西开始，先从地方取得一些突破。
而记者了解到，广西环保厅、农业厅已经表示出兴趣。广西环保厅副厅长钟兵表示，目前试点项目的进展已经初步具备出台地方管理条例的条件，下一步将从政策法规等方面全力支持项目实施。广西农业厅副厅长韦祖汉则表态要把这一项目作为“十二五”甘蔗产业发展规划的支撑项目来落实。
“农药废包装问题严峻，解决起来困难很多，需要不断尝试发现突破口。来宾的试点已经开了个好头，而从广西农村污染防治、生态环境保护角度出发，有必要更进一步。可以考虑将农药废包装回收作为地区重要课题，边试点边研究，探索出台地方性政策法规的可能性，生产销售企业行为规范、回收处理技术政策、经济激励措施等。”广西环保厅自然生态与农村环境保护处副处长潘国尧也认为来宾的试点不应止步于此。
他同时表示，农药废包装回收试点范围要进一步扩展，一些基础性研究工作和数据积累显得非常迫切。比如针对区域施用农药品种、生产企业、销售渠道、农民用药习惯、农药废包装生态环境危害等情况，都要开展系统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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